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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1章 太後被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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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一朝天子一朝臣。◎

衛國一連下了數日的雨,建築也好,衣裳也好,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潮氣。

天氣愈發冷了,只要出行,流淌的雨水就會將衣擺弄得半濕,泥濘在地上肆意蔓延,走動時寒氣直往骨子裏鉆。

衛皇後……現在應該稱為衛太後,她已經在窗邊一連坐了兩日,手邊擺放著的清茶早已冷卻,一絲熱氣也無。

衛太後問:“曄兒今日還是沒來?”

一直小心侍奉在她身邊的莫姑姑垂眸:“未曾聽聞陛下親至的消息。”

“兩日了……”衛太後撫摸手腕上佛珠的動作一頓,“難不成他還在怨我?”

溫潤的木質佛珠在她的手腕上一圈圈纏繞,卻怎麽也暖不了她越來越下沈的心:“我都是為他好,他怎麽就是不理解呢!”

“剛登基的時候不是很好嗎,晨昏定省……”她說著說著語速慢下來,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很美好的畫面,“母子之間,哪有什麽隔夜仇?”

“阿莫。”衛太後因為回憶起美好畫面而上揚的嘴角頃刻垮下,“你說……是不是曄兒身邊有人在挑唆?”

莫姑姑不敢妄議當今陛下,但太後一直盯著她,她沈默了許久,終是說了一句有些僭越的話:“娘娘,太子已經是皇帝了。”

一國之君,哪容得旁人對他指手畫腳?

“對,曄兒是皇帝,可他也是我的孩子。”

衛太後目光看向窗外綿延的雨幕,好像回到了幾月之前那場流血廝殺———那同樣是個下雨天。

“我為他殫精竭慮,步步為營,鏟除了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人,他怎麽就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?”衛太後撥弄著手腕上的佛珠,那是在衛曄登基不久後,她從衛國廣樂中最有名的佛寺裏求來的,“那個位置誰都想要,因為一時的心軟而留情,才是這世間最愚蠢的行為。”

她說:“我都是為他好,他怎麽就是不懂?”

“兒女都是債啊……”她嘆息。

莫姑姑覺得她從小侍奉到大的娘娘已經走入了迷障裏,她想要勸解,但又只是一介仆從,不能、也不敢開口,她的唇張了又合,最後只能牢牢地閉上,像合上的蚌殼。

衛太後也沒指望能聽到什麽有用的回答,她只是將目光重新落回雨幕中,那雨幕中一個人也沒有,她盯著看了一會兒,忽然起身。

往常都是衛曄來她所住的宮殿向她請安,既然他已經兩日沒來,她這個做母親的,就只能自己過去看看了。

“如果不是我查到,你們還要瞞我多久?”衛曄坐在高位上,“讓一個不知底細,不知來路的商戶以棲霞郡為中心,收了數月糧食———”

他的目光沈沈地掃過地上跪伏的臣子:“幾千萬斤糧!官商勾結,你們好大的膽子!”

近來雨水連綿,不少百姓家中貯藏的糧食都發生了黴變,之前衛國遇到這種情況時均由官府出面,以低價售糧、控制購買量等手段保證百姓所需,不至於因糧食問題造成大面積民變。但現在———不少城池的官倉打開,裏面的存糧竟憑空少了四五成,有的城池更誇張,只剩十分之一!

有的官倉在將百姓生活□□之後便所剩無幾,有的官倉將存糧全放出去也只能保證百姓半月所需……若將所有的損失聚合到一起,足有六郡糧食總量,幾乎是衛國每年儲藏糧食的五分之二!

———這還只是報到他面前的明面數額!

若不是虧空損失太大,底下盤根錯雜的關系已經罩不住,他恐怕還要被瞞在鼓裏。

衛曄收到消息的時候是半夜,那一瞬,他心頭發冷,從心中生出了一種無力感。

前有衛修竹逼宮造反,後有流言甚囂塵上,他登位後先要與朝堂上的新舊勢力相互試探,謀求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平衡,後要鎮壓衛修竹殘黨的反撲,收拾亂成一團的國都廣樂……

之前他還未登基時,他是衛帝欽點的、名正言順的下一任繼承人,無論是禮法還是大義,所有人自然會站在他這一邊,但他登基後,那些捕風捉影卻又真實的傳言流出,朝堂上的勳貴與世家就是聞到了血腥味兒的餓狼,要循著這味兒狠狠地咬下他一塊肉。

他們所關心的並非雙生子的流言真假,而是他們能借由這流言逼迫他做出多大的讓步———主賢臣良往往罕有,一旦君臣不相得,不是主強臣弱,便是臣強欺主。

籍由從龍之功左右皇權……有野心的人怎麽會沒有這種隱秘的想法呢?

若是權力到了一定的頂峰再進一步,或許……改朝換代,取而代之?

這就是權力的魅力,讓人瘋,讓人狂,讓人變成一個個面目全非的怪物。

如今這幫怪物在朝堂上廝殺,對底下的消息不聞不問到了一種放縱的地步———平民百姓的生死永遠無法影響到他們,那只不過是紙上的幾個數字,信件中的寥寥數詞。所以接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瞞,瞞下這些對於他們不利的東西,等到塵埃落定後再行處理。

衛曄有時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,推行有益於百姓改革的人與身陷謀逆大罪的人同出一族;與衛修竹一同起事的人所在之位幹系重大,牽連甚廣;曾經效忠於他阿兄的人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;與曾經大皇子黨太子黨都交好的中立派在雙方決裂後迫不得已站隊,又卷入幾樁錯事中……這裏面有的人能特赦卻要貶官降級,有的人有罪但又罪不至死,有的人能動卻又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替———之前衛國朝堂上的局勢太過混亂,已至於整個朝堂都因為各種各樣的聯系被拖下了水,堪稱一派亂象。

衛曄學了十幾年的為臣之道,做了一年的太子,幾月的皇帝,才知道想要做好一個君主———哪怕是守成的君主到底有多難。

他沒有全心全意為他謀劃的至親,沒有可以傾訴的友人,沒有完全值得信任的盟友……他坐在這個位置上,真切地印證了一個詞———孤家寡人。

他在寒涼的夜裏站了許久,直到手腳都凍僵後才點了燈火,又讓守在身邊的侍衛星夜去通傳各位大臣進宮,開始處理這件事的後續。

何處問題最嚴重?又從何處運糧?販賣糧食中飽私囊的官員要如何處理?派誰去查證?真實損失如何清點?錯事的主謀又屬於哪一派系?

深夜被叫來的臣子們在大殿裏爭執到嗓子發啞,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互相駁斥,待到夜晚早過,白日盡時,才有了一個彼此妥協的結果,呈到了衛曄面前。

衛曄慢慢地翻著這一頁又一頁的內容———這間大殿的地上,四處都是散落的紙張,之前他們還在爭論不休,後來就變成了寫,寫出來的東西言之有物,才能繼續爭。

衛曄翻完了最後一頁,最後滿面疲倦地合上。若在最初就出了這些措施,情況也不至於惡化到如此地步。

“就這樣吧。”他嘆息,“按著今日的折子去做,若有違背者,一如陳氏。”

陳氏一族曾經繁華灼錦,後因行差踏錯,被夷三族。

意識到這位登基的年輕天子語氣中的認真,苦熬了一日一夜同樣疲憊不堪的臣子心下一驚,所有人明面上恭順的告退,至於心中怎麽想,就不得而知了。

所有人都離開,殿內終於恢覆了安靜。

衛曄從滿地廢紙堆中站起來,眼前一陣陣發黑,滿地白紙上的黑字變成一團團灰黑色的陰影,讓他頭腦發昏。

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入睡,頭疼得厲害,天地都在旋轉,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,然後跌坐在地。

地上的廢紙因為他的動作被揚起,在他周圍無力地翻卷了一會兒,在模糊的視線裏,像是出殯時漫天飛舞的紙錢。

過了許久,模糊的視線在急促的喘息中終於變得清晰,跳躍的燭火映入他的眼中時他才意識到,已經又是夜晚了。

衛曄極沒有形象地靠在禦階旁的柱子上,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周圍的廢紙中,他看到有張紙上寫著“禮以行義,義以生利,利以平民,政之大節也”的空話。

他們寫用“禮”來推行道義確實不錯,但他們離開民生疾苦已經太久,忘了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”的道理。

視線又開始變得模糊,衛曄的身上有些發冷,或許是這句話勾起了他的回憶,他曾經學過的東西化成雜亂的畫面,一直往他的念頭裏鉆。

他想起曾經念過的“枉直隨形而不在影,屈申任物而不在我,此之謂持後而處先”,那是他學過的謙退,卻不是為君之道;他想起曾經讀過的“函車之獸,離山必斃;絕波之鱗,宕流則枯”,又覺得自己如同那山中獸、水中鱗,離開了熟悉的地方,慢慢地死去。

“說‘爽口物多終作疾,快心事過必為殃’……”他靠在那柱子上,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孤寂且長,“我無爽口物,無快心事……為何還是這般……”

他的聲音很輕很輕,有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倦怠與無力:“……真像做了一場醒不來的噩夢。”

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模糊,各色的光影融成混亂的色調,衛曄眨了眨眼睛,兒時的、過去的、現在的、不舍的、歡喜的、難過的、絕望的……所有的畫面紛沓而來,幾乎要占據他所有的心神。

然後他聽到了尖利的聲音。

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,好像有人起了爭執,他依稀聽到了熟悉的語調。

那些爭吵聲忽遠忽近,內容他聽不清,最後只聽到“砰”的一聲巨響。

門或許是被撞開了。

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熟悉的人影。

“曄兒!你現在是個什麽樣子!”

那道熟悉的人影斥責他,她好像說了些其他的東西,他捕捉到了幾個隱約的詞,什麽“幹涉政事”、“不許”、“皇後”一類的。

或許是在質問為什麽大事要嚴防著她,又或許是催促他盡早選立皇後,安定人心。

一開始棲霞郡出事時要見他,他分身乏術便推卻了,如今議事的臣子才走,她便迫不及待地闖進來,翻來覆去,無外乎這幾件事。

她還在說著什麽,但衛曄已經全然聽不清了。

“閉嘴。”

已經分辨不清的話語停頓了一瞬。

可衛曄還是覺得吵。

他想過要不聞不問,裝聾作啞,演一場雙方都心知肚明的“母慈子孝”,可現在他發現———

太吵了,吵得他做不到,無論是誰向他要求,他都做不到。

“逐東流。”即使現在已經看不見,也聽不清,衛曄依舊冷靜,“將她送走,沒有我的命令,不許踏出宮門半步。”

好像有人沖過來扼住他的肩膀,又在下一刻被人抓住手腕。

衛曄用力地眨了眨眼,指甲刺破了掌心,從恍惚中掙紮著清醒了片刻。

他看到因為手腕上疼痛而面色有些扭曲的衛太後———那眼神不像在看孩子,反倒像在看仇人。

她塗著口脂的唇一張一合,衛曄又開始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了,也許是她現在在說話,也許是衛曄記憶中的對話被再次想起———

“曄兒,我是為你好,你怎麽就是不懂!”

“我不需要你為我好。”衛曄仰頭看著她,他現在頭暈得厲害,渾身發冷,一點力氣都沒有,眼前絢爛混亂的色彩中開始出現大塊大塊的黑斑,“那讓我覺得惡心。”

……

衛太後被衛琇生前唯一的影衛強硬地帶走,塞回到她自己的宮殿中,衛太後快要被氣瘋了。

“逐東流!你只不過是我給我兒豢養的一條狗!現在已經忘了主上是誰了嗎!”

“不是、狗。”逐東流的聲音很平很穩,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,“我是、人。”

他頂著一張木然的臉,一字一句:“我是、人。”

衛太後沒能理解這個腦子有病卻身手高絕的影衛,這個影衛在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完她的問題後,就我行我素地消失了。

衛太後冷著臉奔到殿門口,冰冷的利刃忽然從旁橫出,她下意識地倒退一步,刃面上反射出她因為受驚而有點煞白的臉。

她的目光如刀般一寸寸掃過擋住她去路的守衛:“以利刃向我———你們這是要謀逆不成?!”

門口的守衛不說話,像是聾子與啞巴,只沈默地以利刃交叉橫在她身前。

衛太後臉上的冷色盡皆化作怒意:“方焰呢?讓他過來見我!”

新任赤翎軍首領方焰到來後,便收到了衛太後讓他撤掉守衛的命令。

“請太後恕卑職難以從命。”方焰行了一禮,態度良好,話裏的內容卻不近人情,“在陛下的禁足令未解除前,您不得踏出宮門一步。”

———即使他她是當今生母,即使她貴為太後。

屬於先帝的時代,早已結束了。

一朝天子一朝臣。

逐東流回到議事的大殿裏時,衛曄仍舊坐在地面上,四周是散開的、寫滿了字的紙,紙上有點點暈開的暗紅。沒有他的命令,守在殿門外的人不敢進來,這時候能進來的人,只有被他派出去的逐東流。

衛曄擡起頭,他的唇邊也沾著血跡,但臉上卻好看了許多,吐出心口的瘀血後,他反而暢快。

“送、走了。”逐東流說。

衛曄靠在了身後的柱子上,神色倦怠:“嗯。”

“要、看病。”逐東流蹲下身,木然的臉對著他,“吃、藥。”

他說話說得極其費勁,字句倒是清晰。

衛曄闔上眼,沒有回答他。

“吃、藥。”逐東流從一旁的地上撿起一張沾了血點的紙,固執地舉到他面前,“血、吃藥。”

他的動作很熟練,好像做了千百次。

衛曄眼前混亂色彩中的黑斑越來越大,意識一直沈沈地往黑暗裏墜:“阿兄在時,你也是這麽做的嗎?”

“嗯。”逐東流說,“病了、就、吃藥,吃藥、就會、好。”

他臉上的表情很認真:“騙人、是、小狗。”

衛曄知道自己不能倒下,他只是短暫地允許自己軟弱了一會兒:“去找太醫,你知道該找哪個。”

“嗯。”逐東流木然的眼神裏出現了一點光采,他轉身用神出鬼沒的輕功去找人,在踏出殿門後,他很小聲地自言自語,“現在、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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